过量与存在

听闻异国的雪景总是以其热烈壮观吸引各地而来的爱慕者。或许雪与热烈这个词在见到异国的任何一场雪之前必定是沾不上半分关系，但在日本这个小小国家就会变得不一样。坐落在海岸边界的城镇，不管是出名的还是不为人知的，都在寒冷的冬季化作寂寞已久的舞女，与远道而来的西北季风相拥，继而翩翩起舞。

列车低鸣，意外地打不破雪国的宁静，它轻快驶过无瑕的雪地，美丽的景色被千万双眼睛尽收眼底。雪落在伸展开来的树枝上，如同蜷缩的蒲公英那样安睡，宁静，祥和，且无暇。人们驻足欣赏，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慷慨落泪。作为自然的造物，我们总是这样，总是毫不犹豫地就承认它的完美。然而，我们对于人的注视与评价却恰恰与自然相反。相比于对自然的评价，不如说我们对人的评价实在太苛刻了。同样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多么希望自己爱上的是那些纯洁无暇的，像雪一样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样，前往雪国的岛村，带着对美和洁白的向往，透过车窗的反射，被一位叫做叶子的女孩澄澈的双眸深深吸引了。但令人不解的是，他却与另一位叫做驹子的女孩相爱了。听起来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当然也不能让人接受。每每读到他表露自己复杂的情感时，我便忍不住默默质问。当然，他似乎也在无时无刻问自己，他究竟在追求什么。

他在追求美？他在追求爱？他在追求肉体上的欢愉？不不不，就算是如此的迷惘和空虚，他在寻找的也始终是一双澄净明澈的眼睛，只是他得到的都不能达到他心中的完美。

他想要的，是一个雪一般的女子，于雪国中孕育，未经世事，一尘不染的少女。这正是他心中的叶子，那个永远都认真处事的孩子，她的心中似乎有一种不能被动摇的信念，这让她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动摇本心。很是完美不是吗。

驹子则不是叶子那样，甚至可以说她们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虽然驹子与岛村确实真心相爱，但岛村始终对驹子的艺伎身份有所不满。尽管在他眼中，驹子的活泼、直率无人可替，但她的过去和职业始终是无法抹去的残酷事实。这使得岛村没有正视自己的感情，固然也没有正视驹子对他的感情。他自己亲手把驹子单纯的喜爱涂抹上碍眼的污点，仅仅是因为他对至高无上纯洁感情的追求。

那么驹子就没有叶子美了吗，她就真的是一个只配得上“徒劳”二字的人吗？当然不是啊。驹子在与岛村的爱恋中始终保持她的本心，既没有欺骗自己的感情也没有放弃自尊。她是一个热情勇敢的女孩，可以说是比岛村对待这份感情的态度认真多了。毫无疑问她是美的，纯洁的，她也是一个干净的灵魂，并没有逊色于叶子。岛村有这样的偏见，只是因为他那追求所谓“完美”的内心罢了。遗世独立，一尘不染。

然而，真正的一尘不染存在吗？雪花就真如人们所说那样纯洁无瑕吗？与看到的场景正相反，当我们触碰到雪时，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柔软，而是冰的刺骨。它的恬静睡颜只是骗人的戏码，当你靠近它，就只能得到挖苦和嘲笑了。那无法接受的真相恰恰是，雪没有温度，它与芥川龙之介笔下的橘子相比色彩过于苍白，与太宰治笔下的斜阳相比又显得温柔。雪花并不是完美的，它会叠起极高的屏障，它会悄无声息地掩盖睡死在寒冷中的生命，它会坍塌，会崩溃，也会在冬日的暖阳中消逝，到那时只有耷拉的冰柱不甘心地为它默哀，最后的最后，它化为流水，成为虚无。尽管它还会再来一次，那也不是它。这被誉为纯洁美丽的精灵，到最后也像是从未到来过一样，溺死在阳光里。

当自然在我们面前揭下神秘而伟大的面纱，它的美好也将不再盲目保留，会在一双双爱美之眼的注视下化为虚无。叶子也是这样，这样在岛村心中完美的存在，如同神灵、天使一般纯洁的双眼，最终在火焰中化为尘埃了，连一句挽留的言语也没有，她无声地抛下自己的生命离开。也许连雪国也无法接受她这样的存在，便无情将她的呼吸夺将去了。

于是岛村的爱，也在那一刻死去，如来时悄无声息。其实此刻，我是感到不平的。难道在他眼里，情感就是这样轻盈草率，并将其美其名曰“美丽而虚无”？驹子的爱只值得他无视和默哀？不如说是，岛村的爱太过于虚无缥缈了，他从一开始就在追求从未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他太空虚了。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情感从来就不是要如此完美的，它不是公式，而是一个人的内心所想，同样一个人也不需要苍白单薄，因为我们本来就是由各种丰富的情感组成的。

我不想要岛村那样的爱，我不想要虚无，宁可在那之前能够享受美丽。他是川端康成的小小缩影，在雪国中如行尸走肉一般寻找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虚妄。生命的结尾注定是死亡，我懂，我们注定要向死而生，然后失去一切，我也懂。但我们是人，是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有时候并不需要去盲目追求那些美丽而虚无的东西，因为相遇就是幸运，相识就是缘分。也因此必须真心对待每一个人。

列车吐出悠长的、无奈的叹息，在冰冷的轨道上缓缓移动。春日将至，季风的舞会即将结束，雪国将不复存在。它当然还会再来，只不过再来时，它将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他。就像所有的美丽之物一样。但不必担心，我们的热爱，我们内心的温度永远不会消失。

雪是美丽而虚无的，人不是，爱亦不是。